要说倔强,老九比起乃兄来,自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吉字营人马最多时也不过五万;江宁城,论其城墙之长来说乃世界第一,城内有十余万将士,城外又常有各处援兵来攻打,多则二十余万,少也有数万。围城两年来,所遇之困难亦不少。先是瘟疫流行,人心恐惧,连曾国葆的命也搭了进去。继则是饷银匮乏,欠饷多至八九个月,军心动摇;又杀出个沈葆桢截江西厘金事,倘若其他省看样,则军队随时可能哗变。再下来是老九自己生病,病到“六月尚盖棉被三床”,体质之弱可想而知。此外,还得忍受来自京师各省及同在江南作战的友军中各种指责讥讽等等。所有这些,曾老九都挺过来了。他没有听从乃兄的多次“暂时撤退”的规劝,也不理睬朝廷三番五次的派遣李鸿章来援的谕旨,他我行我素,一意孤行,只认定一个“夺取天下第一功”的死理。要说湘人的“犟”“霸蛮”“骡子精神”,在曾老九的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,典型至极。
致沅弟(同治三年六月十九日)
沅弟左右:
十八夜子正接弟十六日申刻咨文,知午刻克复金陵。弟功在社稷,岂仅一家之光哉!虽有志者事竟成,然弟苦矣,将士苦矣。未得弟详信,不知弟平安否?将士伤亡不甚多否?进城巷战不甚久否?洪、李二酋未逃出否?俟得详函、发详折后,再赴金陵与弟相会也。顺问近好,并贺并谢。
◎评点:八百里驰奏打下金陵
六月十六日一早,金陵城太平门一带的城墙,被填入地洞里的炸药炸开二十余丈。曾国荃指挥吉字营官兵从缺口中冲进城内,然后分成四路人马,分别进攻天王府、神策门与仪凤门、通济门、朝阳门及洪武门。
当天夜里十点多钟,在天王府尚未打下的时候,曾国荃便会合彭玉麟、杨岳斌,迫不及待地以日速八百里捷报向朝廷报喜。当时以马送信函,日速四百里便算快递了。若日速八百里,则每到一驿站,便得换人换马连夜奔跑。如此,大概只需四天功夫,便可将捷报由金陵递到北京。安庆离金陵约七八百里路,曾氏两天后收到捷报。可知此捷报未用八百里,用的是日速四百里。
十六夜三更,天王府及其他王府同时举火焚烧,乘着火势,忠王李秀成带着幼天王洪天贵福及一千多号太平军将士,穿着湘军号衣号褂,从太平门缺口冲出,向孝陵卫定林镇一路奔去。就在这个时候,湘军冲进天王府内城。金陵城的完全攻下,应该是此刻。十八夜三更三点,曾氏接到这个信息,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。当夜日记写道:“思前想后,喜惧悲欢,万端交集,竟夕不复成寐。”
二十三日,曾氏会同湖广总督官文,并附杨岳斌、彭玉麟、李鸿章、曾国荃为后衔,共同以六百里速度用红旗报捷的方式向朝廷递送这份奏折。六百里是介于八百里与四百里之间的一种快递。红旗报捷,大概是在捷报信函上贴一块红纸片,作为喜庆的表示。曾氏供职翰苑时,曾作过题为《感春六首》的诗作,其中一首里有这样几句:“国家声灵薄万里,岂有大辂阻孱螳。立收乌合成齑粉,早晚红旗报未央。”红旗,即红旗捷报。汉代长安城里的未央宫为皇帝居住之地,故后世以未央为皇宫的代名词。那时的曾氏,大概没有想到,二十年后,他能真的作为前线军队的最高统帅,亲手将呈递朝廷的红旗捷报拜发!
这份奏章在曾氏历年折片中算是最长的了,绝大部分文字,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已无意义,但也不乏具有史料价值及文字上的可欣赏之处,让我们摘几句来看看。
“窃念金陵一军围攻二载有奇,前后死于疾疫者万余人,死于战阵者八九千人,令人悲啼,不堪回首。”为围攻金陵,吉字营付出近二万人的代价。此数字或许略有夸大,但不至于相差太远。
“此次金陵城破,十万余贼无一降者,至聚众自焚而不悔,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。”这实在是人世间最为惨烈的场景。太平军将士之所以如此,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大部分人对信仰的坚定,对敌人的仇恨,但不可否认,湘军、淮军过去的杀降行为,也断绝了他们投降求生的念头。
“宫禁虽极俭啬,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;名器虽极慎重,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;庙算虽极精密,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。”这是奏章结尾一段中歌颂已死的咸丰皇帝的几句话,单从行文来看,的确精彩。它采取对比的句式,突出咸丰帝对这场胜利所起的关键作用。尤其是最后一句,既颂扬了已死的皇上,又表彰了自己的谋略。接下来说:“皇太后、皇上守此三者,悉循旧章而加之,去邪弥果,求贤弥广,用能诛除僭伪,蔚成中兴之业。”在原有的基础上再递进一步,用以拍当今实际掌权者的马屁,并让被拍者接受得自然轻松。建此大功,却不居功自夸,而是将成绩都归之于朝廷。这当然是皇太后、皇上所乐意看到的奏章。古今一理。今日的上级领导,又有谁不愿意看到类似的工作汇报呢?
这篇奏章的思想、大体格局,自然都出于文章斫轮老手曾氏。当然,拟稿者不可能是他,只能是幕僚代笔。于此可见,曾氏幕府中是大有善为文者的。
谕纪鸿(同治三年七月初九日)